回到大廳，都快開演了，我趕緊坐到豆蔻旁邊。

“你怎麽現在才來？”

“去熬紅豆粥了唄！”豆蔻本是隨口一問，卻被我一句話說的兩頰飛紅，嘿嘿，她那個年輕帥氣的集樂男友名字就叫景洪。

我往旁邊的官員席位上看了一眼，眾多官員鱗次櫛比，官服由前面的朱紅色過渡到藍，再到靠近門口的綠色官服。

誒！那個男的不是徐監建嘛？瞧，他的綠色官服變成了藍色，雖然還是排在較後的位置，但是，不錯哈，好歹還升官了。

正在打量著熟悉的面孔，卻感覺到一個視線，看過去，咦？心情大好，這不是般老頭麽，嘖嘖，果真是大魏第一妙手神匠啊，坐在貴賓席上有模有樣的，一副大師的風度倒是渾然天成，所以一般人無法識得其廬山真面目，我暗中對他拱了拱手，般老頭一笑就扭回頭和旁人談笑去了。

我擡頭看了看二層，哇哇，真像是一個錦繡燦爛的古代貴族男女時裝展，端莊美麗的女子珠光寶氣，俊美高貴的男子錦衣玉帶，真是皇室美貌富有的集大成。

華冠玉蓋下，趙擎天和宮月明照例是坐在主位上，執手並肩一如以往，然而細細觀來，兩人卻都面無表情的望向舞臺，不再像以前那樣如膠似漆，眉目間無盡柔情蜜意。

昨晚的事情，趙擎天恐怕已心如明鏡了吧？不過照這個情形看，驚動整個宮廷的皇陵刺客事件，在那兩人眼裏，只是夫妻床頭打架的戲碼吧！

我轉向臺側，年近五十的司禮官剛剛做了一個開場白，雖然礙於宮廷的禮儀顯得神情莊重，仍然可以看到一絲壓抑的激動。臺下的官員們也屏氣凝神，滿面期許。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柔美清澈的龜纖笙破空而來，掀開了第一抹面紗，漾開道道雅風古韻，隨即清越明亮的希聖簧也緩緩漫卷大殿，笙簧諧鳴，交織出一片悠遠的莊嚴從容。舒緩寬廣的鳳翎箜篌透過流水般潺潺的序樂縫隙，巧妙的現聲，由遠及近，占據主風，柔和回旋，輕淡飄散，像一個落盡塵寰的清麗女子娓娓述說著千年蒼悠的滄海桑田，你不由看進光陰的流逝，僅嘆自身渺小，欽羨憑虛禦風斜倚雲端的風滿袍袖，便欲修身正心汲汲而上。

這是魏宮修習身性常奏的曲風，旨在教化皇族子弟遵從禮教，修身養性，積極向上。這個旋律放在序曲，開門即優怡心性，自是好的，只是感覺欠缺了點什麽，卻又說不出來。

此刻柔和的旋律正在舒緩中，突然一轉，帶上了幾分磅礴，渾厚深沈的鐘鳴如同從深埋的地下破土而出，散向大殿，清亮的罄音也與鐘鳴遙遙相和，激越的龍紋鼓，清脆響亮的魚面缶，幾綹婉轉清靈的笛聲，數輪珠落玉盤的琵琶，旋律的重音仿佛擊打在聆者心間，一下又一下，靈魂都被擊出了軀殼，然後不恣意站在峻巍的懸崖，藍天四垂，舉手可探浩浩蒼穹，俯身可見嘯嘯大海，卓然獨立，天地間，站的最高，見的卻不是紛紛擾擾的血雨腥風，或是極盡奢華的紙醉金迷，而是，孤獨的，自己。怎麽走，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間。

你可以縱身一躍，獨上碧落，然後雲端笑看塵寰，也可以邁步崖邊，只一小步，你就可以回到自己之前的生活，塵世喧囂，悲歡離合，有喜有憂，還有一種，靜立，任天地間浩然清氣攜卷而來，進入你的骨髓，日生月落，風雲起伏，收於眼中，了然於心，你，還是你，是悠悠然駕馭一切的你，而不是被奴役的你，然後，你可以駕輕風賞明月，亦可流連紅塵而潔白不染……

這世間誘惑太多，越往高處，就越紛繁，每個人生都有這麽一個高臺，登頂之後，正是心靈背負誘惑最多的時候，不同的選擇，不同的路，不同的結果，你是否還能把握住自己……

我深思恍惚，輕盈的不像自己。誘惑，我並非這個世界的人，這個世界，對我又有什麽誘惑呢？

愛情？

我輕笑。

可我，早已不再是我自己，而且甘之如飴。

那杯酒，我喝了一口，就醉了。醉得月色朦朧人影空，酒入愁腸不知痛……

一聲又一聲，輕盈的音符，穿透龐大的樂潮，輕輕的敲開了我微熵的眼簾，如柳絲，細細的尖兒點開我心湖，牽起我悠悠的思緒，回到這莊嚴滄遠之中。

我擡眼，一波又一波，琴音的漣漪漸漸闊大，低低的散音已收攏了大殿所有的音符，帶著所有的樂音形成了一個和美壯闊的波潮，所有樂器的音色，仿佛被施了仙術一般，再度煥發了讓人驚艷的神采，波瀾浩渺的旋律流動著，震顫著，仿佛都被賦予了一種魂靈。

無端流動的歷史，漸遠漸無窮，變成了蒼白的遠景，眼前的一切卻是清晰的，輝煌的，壯麗的，一如魏國的太平盛世，百姓安居樂業，年年風調雨順，天朝福澤，萬民景仰……

旋律如綠葉的擺動，如藤蔓的回環，總是不疾不徐，從容優雅，所有的樂音都在這一度頌歌上交織，環繞，震撼每個人的心靈。

不多會兒，琴音漸強，漸漸穿透所有的樂音的柔和，如蛟龍出海，橫飛穹宇，呼風喚雨，其他的音色不見減弱，卻在這個琴音中如同暖日在前，全部黯淡下來，一瞬間唯有那流連耳際的琴音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氣勢恢弘，鋪天蓋地，掩去了所有其他樂音的色澤，然後在上空宣灑著清越亮采的細流，通明透徹，似能極宇宙四方。

當其他的樂音如潮水一般全部退去，獨餘的古雅琴音也漸漸舒緩平穩，飄飄搖搖，行雲流水地揮灑出一片淺淡的水墨煙雨，又回環往覆，聲調深深淺淺，仿佛閑裏靜候墨香消散，又似今朝春雨，淅淅瀝瀝，花木上的輕塵就那樣羞怯的被洗去，潤澤的飽滿的本色顯出生命的靈氣。

似一杯清茶，氤氳著水霧，彌散著芬芳，淺淡，而讓人細細品嘗，回味……

不期然間，眼前的帷幕一動，緩緩展開，我這才驚覺，那細細的散音縈繞耳旁，卻不知何時結束了，竟然還在品味。

一襲白衣勝雪，纖塵不染，平凡的面容，平常的笑。

一把桐木古琴，在輝煌的大殿的燈火中，六弦流溢著冰潤的色澤，年華風流盡顯。

微微欠身，擡眸，竟不似在這雅正寬廣的落霄殿，而是高山仰止，滄海浪尖，讓人仰慕的高華，留下一方凈土，在這紫陌紅塵高貴的綻放。

真乃謫仙！人間如何容得下這般仙子，凡夫俗子哪有這般幸運聆聽這樣的仙樂。

序曲幫人靜心，正心，修心，過眼歷史即雲煙。

主曲使人靜觀歷史的高度，卓然獨立而自徘徊。

□讓人回歸世間，以重生之心觀盛世昌隆。

尾聲通明內心，堅定自身信念，汲汲營生也好，超然世外也好，都是沈澱的心境自然成之。

餘音裊裊，繞梁三日不絕，繞心三月乃止，發人深省。

滌盡心靈的頑垢，洗去生命的鉛華！

這才是真正的宮樂！這才是真正的盛世宮廷禮樂！

兼容並蓄，收納萬象，而不是枯燥單一的旋律，為了威儀而威儀，為了教化而教化。宮樂也是有生命的，有靈性的，與其他的樂曲相比，反而更需要融合天下蒼生的喜怒哀樂。

然而，令人驚嘆的是，這樂譜是宮中最平常的，樂師也並非最好的，然而竟能讓人回味無窮，激動不能自持！

我不禁看向臺中間的男子，淺淺的笑，讓人如沐春風。

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如何有這般接觸的音樂智慧！

歷來樂官們只是想著，怎麽樣精進每一種樂譜，卻從來沒有想過把這些組合起來，這樣精巧的編制，盡然讓不同風格不同宗旨的宮樂融合一體，煥發出仙樂一樣的清明高雅，又如此震懾人心！

化腐朽為神奇！千年不變的古老的宮樂編制，盡然在這一刻經歷了又一輪春日！煥發了青春的活力。

而且，他的琴技居然高超到下指輕重不變僅靠旋律百轉千回就穿透其他的樂音，還能形成強大的精神中樞來引領所有的樂音，指揮著所有的樂音共呈一場聽覺的盛宴。

不過，我想，即使是這魏宮裏最好的對這些樂曲再熟悉的樂師用再精心的編制，也無法拼綴出這樣的恢弘樂章，因為，我聽到了天下盡在我懷的氣勢，感受到了與生俱來以及游弋天地的靈氣。

一個細節不夠契合，所有的炫美便生生毀成了慘不忍睹的碎片。

我也相信，即使人人手裏都有一張天蠶冰弦琴，傾盡所有的彈唱，在他面前，也變成了嘔啞糟匝的下裏巴人。

何況，這個曲子，是這幾天排的，然而，這個琴，剛剛才變成六弦，也就是說，他需要臨場與整個樂曲相和，要想不破壞原有的氛圍，實在是太難了！

他，怎麽做到的？

而我自以為不錯的琴技，自以為精進了不少的琴技，實在是小兒科，完全拿不出手啊！

果真是七國第一樂師！傾國傾城的江之汀。

“啪啪啪……”一陣掌聲從二層傳來，擡頭一看，只見一人墨發半綰，杏眼瀲灩，從朱色華服寬大的袖袍中伸出纖纖玉手，動作一如既往的柔美動人，卻是有力的。

一旁的明黃至尊之服的男子也掌心相向，慢慢拊掌，這時候大家仿佛從那樣一幕激動人心的宮樂中回過神來，響亮的掌聲如同潮水一樣漫過了大殿。

我使勁的鼓掌，掌心發麻也不自知，實在是太妙了，連我這種演唱會興奮的聲嘶力竭的人來瘋居然連鼓掌都給忘了。

我眼神不經意劃過官員席，許多人臉上流溢著讚嘆，仿佛是見了絕代風華的九天仙女那般癡醉，然而也有那麽幾個身材魁梧的臉色茫然，甚至怏怏不快之感，在得趣的眾人之中甚是紮眼，卻又礙於面子壓抑著，甚是滑稽，我不由的想笑。想來趙玉成的樂技不俗，在一群五大三粗的老爺們裏面估計很郁悶了。

啊？乖乖，我眼神一溜，看見了般老頭的一個側臉，一個不經意的皺眉，哈哈，我算是逮著了，剛剛聽曲的時候那般認真，還搖頭晃腦，我還以為他聽得歡呢，原來又是在裝啊！這個人真是……

難怪在我們那裏，古人總喜歡嘆曲高和寡，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伯牙摔琴謝知音的高山流水又流芳百世，我在這一刻才這麽深刻的感知到，這絕不是古人的無病呻吟，而是說明，知音難覓，世間著實難求啊！若遇上般老頭這樣只鐘情於木頭石料的，對牛彈琴豈不是要郁悶死……

嘻嘻，我不懷好意的轉向二樓，那個在深識樂理的帝妃二人身邊的李周全大人，不知怎麽樣了！

瀲灩的絕美杏眼，秋波流轉，似乎含著笑意，我一擡頭忍不住一陣癡迷，穩穩心神，這才發現他旁邊一片陰雲。

趙擎天臉色並不好，演唱會剛開始的時候是多雲，現在怎麽就陰了，難道讓我心醉的江之汀的樂曲，在趙擎天這裏成了幹冰，起了適得其反的效果？……這樣來說，演唱會結束真是好事，否則龍顏繼續轉陰，然後直至降雨，就開始血流成河……這樣想著，我打了個哆嗦。

如果真是這樣，趙擎天就是個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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